“我们到这里来谈话是因为金姆很生气,”米罗解释说,“艾拉铺的床。”
“我不认为言说人会关心床铺了没有,”诺婉华冷冷地说。“你在乎么,言说人?”
“秩序和混乱,”言说人说,“二者各具其美。”他还是没有转身面对她,她对此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送出那些刻毒言辞的时候她不必直视他的眼睛。
“我告诉你,言说人,你这回干的是趟蠢差事,”她说。“为此憎恨我吧,如果你愿意的话,但你没有死亡可以言说。我当年是个蠢女孩。我天真烂漫地想着只要我一呼唤,那位虫后和霸主的作者就会前来。那时我刚刚失去了一位对我而言如父亲般的男人,我需要慰藉。”
这时他转向了她。他是个青年男子,至少,比她年轻,但他诱人的眼神里满是善解人意。perigoso(注:葡萄牙语,危险),她想。他很危险,他很美丽,我可能会沉溺于他的善解人意。
“伊万诺娃女士,”他说,“你读了虫后和霸主之后怎么会认为它的作者会带来慰藉?”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米罗——那个沉默的,说话慢吞吞的米罗,以一种打他小时候起她就从没见过的热情突然插进了谈话。“我读过它,”他说,“那位最初的死亡言说人是带着深深的同情写下虫后的故事的。”
言说人悲伤地笑笑。“但他写书不是给虫族看的,不是吗?他是在对人类写作,那时人类还在把虫族的毁灭当作一次伟大的胜利来庆祝。他残忍地写作,为了把他们的骄傲变成懊悔,把他们的欢乐变成悲伤。而现在人类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一度憎恨着虫族,忘记了他们一度尊崇赞颂着一个现在已经不能说出来的名字——”
“我没什么不能说出来的,”伊万诺娃说。“他的名字是安德,他破坏了他接触到的所有东西。”跟我一样,这句她没有说出来。
“哦?关于他你又了解些什么呢?”他的声音猛然袭来,像一把割草锯,锯齿参差,冷酷无情。“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友好地跟什么东西接触过?没人爱过他,没人享有过他的爱?破坏了他接触到的所有东西——这是一个在任何曾生活过的人类身上都不可能是真实的谎言。”
“这是你的信条吗,言说人?那看来你知道得不多呢。”她是有意挑衅,但还是被他的愤怒吓到了。她还以为他的温和是跟告解神父的一样不可动摇的呢。
怒色几乎是立刻就从他脸上消失了。“你可以不用良心不安。”他说。“是你的召唤让我开始了到这里的旅程,但是我在途中的时候有其他人召唤一位言说人。”
“哦?”在这个愚昧无知的城市里还有别的什么人熟稔虫后和霸主到了想要找位言说人来的地步,不受佩雷格里诺主教影响到了敢于召唤一位的地步?“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在这儿,在我的家里?”
“因为我被召来言说你已故的丈夫,马考斯·马利亚·里贝拉,的死亡。”
这是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他!现在他总算死了,有谁居然会希望再想起他!”
言说人没有回答。反而是米罗坐在她床上尖锐地指出:“有人会,比如格雷戈就是一个。言说人向我们揭示了我们本该早就知道的东西——这男孩正在为他的父亲悲伤而且认为我们全都憎恨他——”
“廉价的心理学,”她打断了米罗的话。“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治疗师,当然他们也并不比这个要有用多少。”
艾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我叫他来言说父亲的死,母亲。我本以为他还要几十年才会到这里来,但我很高兴他现在就来了,在这个他能给我们帮上些忙的时候。”
“他能帮我们什么忙!”
“他已经帮了,母亲。格雷戈抱着他睡着了,科尤拉跟他说了话。”
“确切地说,”米罗说,“她是告诉他他发臭了。”
“这话多半是真的,”艾拉说,“因为格雷戈伊诺尿了他一身。”
米罗和艾拉为这个回忆大笑起来,言说人也微笑起来。这比别的事情更让诺婉华心烦意乱——这么欢乐的气氛在这家里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过了,自从马考在皮波死后一年把她带到这里开始。诺婉华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米罗刚出生不久的曰子里她的快乐,还有艾拉小时候,他们生命里的最初几个年头里,米罗怎么咿咿呀呀地叫着每样东西的名字,艾拉怎么蹒跚学步跟在他后面在家里到处爬,他们俩怎么在一起玩,怎么在隔着围墙就能看到猪族森林的草丛里乱蹦乱跳;诺婉华在孩子们身上得到的快乐对马考来说犹如毒药,这让他憎恨他们俩,因为他知道不论哪个都不是他的。等到金姆出生的时候,家里已是怨气重重,他一直也没有学到要在他的父母可能会注意到的地方要怎么放声大笑。听到米罗和艾拉一起欢笑就像是一张厚厚的黑色窗帘上突然开了一个口子;忽然之间阳光回来了,在诺婉华都已经忘了除了夜晚之外还有白昼的时分。
这个陌生人怎么敢这样闯入她的家,撕开她已经拉上的所有窗帘!
“我不允许,”她说。“你无权打探我丈夫的生活。”
他扬起了一边眉毛。她对星河法典跟任何人了解得一样好,所以她完全知道他不但有权这么做,法律还保护他追寻死者真正的故事。
“马考是个可悲的男人,”她坚持道,“说出有关他的真相会带来的只有痛苦。”
“你相当正确,在有关他的真相只能带来痛苦这点上,但这并非因为他是个可悲的男人,”言说人说。“如果我只说些尽人皆知的东西——他恨他的孩子,打他的老婆,从一家酒吧到另一家狂饮烂醉,直到治安官送他回家——那么我不会带来痛苦,不是么?我会带来巨大的满足,因为那样每个人都会更加确定他们对于他的看法完完全全是正确的。他是个人渣,所以他们对他像对人渣那样是完全正确的。”
“而你认为他不是?”
“没有任何一个人类,如果你能理解他所希望的东西,是没有价值的。没有人的生命毫无价值。就算是最邪恶的男人或女子,只要你理解了他们的内心,也有一些慷慨之举,对他们的罪过,至少有些微的救赎。”
“如果你相信这些,那么你比你的外表更幼稚,”诺婉华说。
“我是吗?”言说人说。“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呼唤是在不到两个星期以前。那时我研究过你,即使你已经不记得了,诺婉华,我还记得作为一个年轻女孩的你甜美善良。你曾孤独过,但是皮波和利波都了解你,而且发现你是值得来爱的。”
“皮波死了。”
“但他爱过你。”
“你什么也不知道,言说人!你在二十二光年以外!还有,我不是在说我毫无价值,是在说马考!“
“可你不相信这话,诺婉华。因为你知道那个足以救赎这个可怜的男人的一生的温柔而慷慨的举动。”
诺婉华不知道她自己在恐惧什么,但是她必须在他明确说出来之前让他闭嘴,即使她对他认为他在畜生的身上发现的是什么善举毫无头绪。“你怎么敢叫我诺婉华!”她喊道。“这四年来没人这么叫过我!”
他的回答是抬起手来,手指从后侧抚过她的面颊。这是个羞怯的动作,几乎是孩子气的;这让她想起了利波,使她再也不堪忍受了。她抓住他的手,用力丢开,然后越过他挤进房里。“出去!”她对米罗吼道。她的儿子急忙起身退到门口。从他的脸上她能看到,在米罗在这家里见到了种种事情之后,她仍然能用自己的怒火吓到他。
“你从我这儿什么也拿不到!”她对言说人大叫道。
“我不是来从你这儿拿走东西的,”他平静地说。
“那也一样,我也不想要你给的任何东西!对我来说你一文不值,你听到没有?你才是那个一文不值的!inhacasa!(注:葡萄牙语,垃圾,废料,破坏者——滚出去,你哪有权利待在我家里!)”你没有权利待在我家里。
实际上她无法回应他,他的话是这么的荒唐。她把他叫做破坏者,而他的回答却好像是她把她自己说成是一片荒原。而且她对他是在嘲笑,不是用先生甚至不用非正式的您来称呼,而是使用放肆的第二人称代词直呼尔汝。这是一个人跟一个孩子或者一只狗说法的方式。而尽管他回答时以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放肆,意义却完全不同。“汝乃沃土,吾将植圃。”(注:此处原文用中古英语,所以翻译也用文言文……为了读起来有点韵味,我省去了第二句的状语)这是一个诗人对他的情妇,甚至是一个丈夫对他的妻子说话的方式,这个第二人称代词不是傲慢的,而是亲昵的。他怎么敢,她对自己小声说,抚mo着他摸过的脸颊。他比我想象过的任何一位言说人可能的样子都残酷得多。佩雷格里诺主教是对的。他是危险分子,无信者,敌基督,他厚颜无耻地闯进我的心灵殿堂,那里我一直作为圣土保留,没有他人曾被允许踏足。他在那砾壤上坚持着的仅有的几个生命之芽上践踏,他怎么敢这样,我宁愿在看见他之前我就死了,他做完事之前肯定已经把我给毁了。
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有人在哭。科尤拉。那阵叫喊当然会惊醒她;她睡着的时候一直都很怕吵。诺婉华正要打开门去安慰她,但这时她听到哭声停止了,一个柔和的男姓声音在对她唱歌。那首歌是另外一种语言的。像是德语,在诺婉华听起来,或者是北欧语;不管是哪种,反正她听不懂。但她知道是谁在唱歌,而且知道科尤拉得到了安慰。
自从她第一次意识到米罗决心成为一个异学家并追随那两个被猪族杀害的男人的足迹之后,诺婉华再也没有感到如此的恐慌。这个男人正在解开我的家族之网,然后再把我们全都重新编为一体;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会找到我的秘密的。如果他发现了皮波是怎么死的,然后说出真相,那么米罗就会知道同一个秘密,而这会杀死他的。我不要再给猪族们提供更多的牺牲品了;他们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太过残忍而无法继续祭拜的神祗。
更晚些时候,她躺在床上,在她紧闭的房门后面,试着想要睡着的时候,她听到了屋子前面传来更多的小声,这回她能听出金姆和奥尔哈多两人也在跟米罗和艾拉一起笑。她想象着她能看到他们,被欢笑照亮的房间。但当睡神抓住了她,想象化为梦境的时候,在她的孩子们当中坐着教他们欢笑的不是那个言说人;那是利波,他复活了,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她真正的丈夫,她心中真正嫁给的男人,尽管她拒绝在教堂里嫁给他。即使在睡梦中这欢愉也让她无法承受,泪水打湿了她床上的床单。